文:程守忠
如今,想吃到老家乡村的落里馍泡羊肉汤,说难也难,说易不假。任何市场、菜店,买羊肉如探囊取物耳,烙饼也不难买到,辣椒油、山西陈醋、镇江香醋、山东章丘大葱、紫芽姜、翠色欲流的香菜皆唾手可得,想吃,有什么难的。可是想吃到老家农家的正宗的,却要大费周折了。工业化、自动化、流水线,极大的提高了生产效率,也造就了“千人一面”,商品的个性特质荡然无存;那么怀念旧时光、感怀慢生活,成了好多大龄人的念念不忘的话题。的确,许多旧时光的印记和密码,已经烙在肋骨上,融在血液里。
在那个生活贫弱的年代,吃一顿烙饼羊肉汤,何其艰难,却是至味。老家当时,还不把饼叫做烙饼,大众齐称“落里馍”。落里馍很难吃到白面的(小麦面),吃到“大包皮”的,已经令人欢欣鼓舞了。大包皮类似于打烧饼的夹心,外层是白面,里层是杂面。假如烙好落里馍,能用熟豆油(炸丸子、酥菜用过的豆油。),撒上一点盐巴,擦几合子落里馍,我们都会高兴的跳圈。磕上一个笨鸡蛋,更是令我们发狂,盯着两张落里馍合到一块,折叠成条形的样子,在热鏊子上一反一正的加热,当时保证眼睛瞪得溜圆,傻呵呵的!
我爸说,我大老姑奶奶和小老姑奶奶,住在一个村上,一个擅长擀皮子,一个善于烧鏊子、翻炕落里馍,绝对是绝配。不论烙出多少张落里馍,保证皮薄、浑圆,张张如一,一点糊花都没有;就是大包皮,也全部把杂面包在里边,外观像雪叶一般。
两位老姑奶奶,连支鏊子的腿,也是专业的。门口的大井坑干涸了,在稀泥里挖泥鳅的,挖出来三个烂掉手柄的手榴弹体,糊满了淤泥。弹体铁皮朝上,连接手柄,而今填满淤泥的开口朝下,正好支住鏊子的三个腿,三足鼎立一般高,非常工整。两位老姑奶奶,多年合作,已经心意相通,擀皮、烧火、翻动、装入馍筐,丝丝入扣,烙饼过程丝般润滑,绝没有错乱、停滞的时候,简直就是老派的太极拳师,打起拳来,如江河流水,缠绵不绝,不丢不顶,随方就圆。
不想,小老姑奶奶家挑墙盖堂屋,找了不少劳力来帮忙,因此烙的落里馍特别多。小老姑奶奶才把一张熟好落里馍装在筐子里,正过身子,要给鏊子底下续麦草燃烧,突然发现面前的一个手榴弹正在冒*烟,她急忙歪了身子,倒在地上,正要喊叫,说时迟,那时快,老姑奶奶擀好皮子,挑在落馍轴子,要往鏊子上搭,“嘭”,弹体爆炸了,炸开了老姑奶奶的胸膛,小老姑奶奶屁股也炸破了。
老家的烙落里馍和烧羊肉汤是同步进行的。说是羊肉汤,其实一大家子人口,才割一小块带骨的羊肉,但肯定是笨山羊肉,肋扇最好,满一年的青骟羯子(破坏青公山羊的外生殖器官,让它不能生育,类似菜猪。)最味美。洗净,锅里加一大锅冷水,叉上劈柴火炖煮吧。只要开锅后,打一打沫,可以下姜、剁碎的红辣椒段,啥材料不放也妙。干天干地、无风,家长就在树底下支起鏊子,搬来案板,开始烙落里馍了。
一大馍筐子落里馍满了,要擦油、磕鸡蛋的双合子也都弄好了,父亲善后,母亲就去锅屋里拆熟羊肉。父亲拿两个短棍端着鏊子,倚在墙上,放稳;然后端水泼灭烙饼的底火,把灰扫到猪圈里,然后进锅屋洗、切白菜丝。母亲已经拆好少得可怜的羊肉,再下到锅里,再放进细粉头、白菜丝,烧开,农家的羊肉汤就烧好了。汤很稀,但味道美,放入早已炼好的红辣椒油,抓一把葱花、香菜末,倒一点醋,泡上农家筋道、厚实的落里馍,那个美呀,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
饭店里的羊肉汤,完全不是这样的。一般抓一把发好的粉丝填在碗底下,舀着坐在燃烧炭炉上大铁桶里,滚沸的高汤加热粉丝,热好粉丝,往碗里加盐、味精、薄如蝉翼的熟羊肉几片,再舀滚沸的高汤冲到海碗里,基本就行了。愿意加香菜、辣椒油、醋,随客人的便,想吃多少烙饼,告诉店主。
高汤是决定羊肉汤的关键,诚心实意的店家,会买一些羊架(一腔羊,剔去肉,剩下的羊骨架。)煮在汤锅里,羊肉也放在锅里煮。羊肉不能煮塌架,煮狠了,就很难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,而且外观也差。
捞出来羊肉,羊架还得反复煮,这样汤味才能上去。如果店家恨利(想多赚钱),就不天天煮新鲜的羊架,还要高汤乳白,就加包着大米的纱布包,高汤也白稠,但一喝就露马脚了,这家店就要关门大吉了。
农家的羊肉汤,如果嫌稀,捞头少,可以加入大米和麦仁,麦仁好过大米。不过名称就变了:羊肉啥(饣它汤,食字旁右边加上“它”,读音啥,可是打不出,只好用“啥”代替。)。羊肉啥泡落里馍,味道也不错的。
据说,老家老字号的羊肉汤馆,喝羊肉汤很讲究的。掌勺的老师傅看看你面生,就问:“客官,吃羊肉,还是喝汤?”你要说吃羊肉,老师傅就看不起你,认为你是家包子,没有走南闯北见过世面,碗保证不能给你舀满汤,羊肉也得少一点,味道也调不好。你要想再往碗里续一点汤,门也没有。
他仰着脸,装作听不见你说要加汤的话,就是听见,碍于情面,也只给你加半小勺。你要说喝汤,那可了不得了,他认为你是行家、格局大,有魄力,视你为知音。多加肉,汤碗还给你舀得满满的,不让你接碗,你要接,他就转身避让,还吆喝:“哪能呢!太烫了,我给您端过来吧,烫了您手瞎死了!”不待你喝完,就招呼你加汤。
数九寒天,北风呼啸,冰封雪冬。此时待在老家,锅屋里热气腾腾,锅里煮着青山羊肉,屋的一角烧鏊子烙饼。烟有时熏着眼,眼睛直淌泪,还是惦记着烙饼和羊肉汤,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。
陪着老爸喝一口地瓜烧,就一口臭豆子,或者老咸菜,一段葱白,一截蒜苗,喝一碗令额头淌汗的红油羊肉汤,大口咬下半拉落里馍……如今,只能在梦中了。